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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[原创]
  乡村情感
  缪永清

  一

  家在长江边,跨出江堤就是水,江水涨来,伸手即可撩到,村上爱吹牛的明
明对父亲说:“看我一只手就牵得起一条大江。”他吹牛当然是看好了这个时候
正平时风平浪静才说的。
  父亲淡淡地说:“你这个话最好放到七八月说就好了。”七八月大黑潮急箭
一般冲撞出来,一眨眼变成了一群群恶虎豺狼狂肆着直奔低处,灌满河道沟渠,
沉没田畴,一时间极具气势! 
  明明就哈哈笑了,他不怕被水放翻却被父亲点到了说到了穴道,他服。他比
父亲小很多,但父亲照样跟他谈得开心。他不只是对明明这样,对别的人也这样。
  外边人看得村边一片汪洋,如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琉璃,水面的树枝上有时会
浮着一只青蛙,有点惊心动魄。江边的人晓得怎么回事,在等着一潮半天水就流
回去。低的地方早就开足抽水机朝江里喷水。村里人全都手痒脚痒,到四边田沟
和浅河里张网追鱼逐虾。父亲就对他们说:“鱼好吃啊,为吃鱼,没有胆了。”
村里人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,听“没有胆”,多少是高兴的。因为这“没有胆”
经过多少惊涛骇浪养出来的淡定,当然还是吃鱼吃出来的。这时他们对父亲回以
高兴的笑容。水乡的人就这样总是这样温和,带点阴性,感情不爆烈,也许真是
水的关系,也许真是吃多了鱼的关系。
  父亲身体差不捕鱼,村里人总叫跟去,看看。他有时跟着去看,到了那里出
主意叫村里人快快拿网罾到江边扳大鱼。对这多余的叮嘱,那些人“对对对”地
谢谢父亲的提醒,然后快活地到田边哗哗泻水的缺口中网浮上水的鱼,有的就用
截住一段小坝,用网套鱼。江边的人对江水倒是感谢的更多,因为江水送来鱼鲜。
  父亲什么地方也不去的时候,他也高兴。他高兴,就说不一定要自己去捉鱼
呀,鱼来了,他化点小钱,一样有一个新鲜,人家把鱼笼子打开,叫他挑选,他
认真挑了一点,付钱。对方说:“啊呀,你做啥,这是捡来的。”父亲坚决地把
钱塞对方身上的一个地方。拿回家后却一心一意地拿起毛笔找些纸写几首简单的
唐诗宋词,锅里的麦饼香了,鱼鲜味出来了,他就与我们一边咬着饼子写,吃鱼。
抬头看看一股股水正从街筒子里退出去,父亲说看看,不出这么快就打退堂鼓了。
小小的街筒子成了河,水汤汤地从门边流过,有趣,我们高高兴兴地在这“河”
里来回窜着,像一尾尾串条鱼一条条小白鱼。
  父亲与村里人看似淡淡的,却是通的。我觉得这种淡和通,是村里人情感自
如而真率的证明,如树上的花朵开放那样。即使中间因种种原因,隔阂啦,分开
了,又总像藤一样不知怎么绕来绕去,总能接续上。
  早些年,我的一个兄长与邻居为造屋越界吵得差点打起来,两家人见面也不
说话了。后来他想找一份工作找我,父亲听了想也没有想:“有办法,你就帮一
把。”这事办好了后,他们又主动跟我们说话,没有想到的是村里整理住宅,那
家又要翻房子了。这一次兄长邻居的父亲就说,一定要空生出一段来。
  就是这一段,让我们两家因距离反而真的和好了。父亲说:“看看,人和人
要是处处磕磕碰碰,还怎么相处? ”他与村里人已没有你我,这种情感就像空气
一样,已不觉得了,自然得很。

  二

  父亲不像有些村里人,在外边一团和气,到了家里就是霸气十气的老大。
  我家的院子里总很是干净。院子里并不像别家的院子长着一蓬蓬垃圾草、堆
满的腐烂瓜果皮、破烂布片,一下雨,就稀脏,还有难闻的气味,到夏天招绿头
苍蝇。我家的院子里虽然只种了两棵柿子树,绿荫好似伞盖遮住大半个院子。柿
子树干枝简洁,叶子油亮,让人觉得清清爽爽,父亲每天把地下扫得干干净净,
人一来也觉得特别长精神。
  院子里的柿树并不是为了长柿子吃,父亲说主要是干净。的确,阔大的叶子
一层一层飘在空中,放出一种清气,特别是五月里,飘飘洒洒的叶子间,一个晚
上地上洒了一层橘黄色细茸茸花朵,细细扫过了,很快又洒下来,父亲不再扫了,
就在干净如地毯的地上,一步一步踱着,沉浸在自得中。
  谁也没有注意,它挂着累累果实,一到秋后大大灯笼柿子把枝杈都挂弯了,
父亲拿一根根的棍子撑起。我们做的就是到熟了时一只只摘下来,一层一层地用
楝树叶子把柿子捂得晶红通亮的,然后不声不响地一只一只消灭。
  树上最后只剩下几个柿子红灯笼一样高高挂在最高处,任什么办法也弄不下
来(用砖块扔它又怕摔坏了),我们眼巴巴看着。父亲在院子里踱步抬头看天时肯
定看到,可就是不把它弄下来,我们心里想,风已经吹下来几个了,全部吹下来
就太可惜了。我们就怂恿父亲去把它弄下来。父亲晤唔答应着,却没有动手。
  有一天,小镇上一个朋友到我家来。他是医生,帮父亲看过几次病,父亲高
兴时会请过来咪一点酒。那年月什么都没有,他来时父亲不知从哪里总会弄几个
像样的小菜,一坐就是半天,悄悄地说什么总听不清也听不懂。不过我晓得那医
生是村上“有问题的”(说是评为右派)的人,平时总是皱着眉的,看他一脸的官
司似的,乡里邻居都有点避着他。只有到这里他有时才会开怀笑几声。
  这天医生咪了酒高高兴兴要回家了,在小院子里走走。这时父亲眼睛一亮,
忙叫人拿了梯子架在柿树上,自己拿了把剪刀把最高处的柿子剪下来,正好八个,
放在小小竹篮里端正地放好了,递给医生,医生高兴得连连说:“不好意思,不
好意思。”拎红灯笼一样拎走了。
  我们原说兄弟姐妹几个想着怎么吃这这些柿子的,现在倒好,全送了人,嘴
都骨朵起来了。父亲说:“为八个柿子,你们都在憋气啦?”我们全说:“不是,
不是!我们根本就不会憋气的。”
  “哪我错啦。”父亲说,“我原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。人家为我们做过事的,
不能忘记的,我要不要去要回来。”我们全都笑了,父亲原来在羞我们。
  父亲去世后,院子里的柿树一到春天仍绿叶飘飘洒洒,风吹细细黄花撤满一
地。我有时就会在小院子里踱步,不是为了寻觅,也可以说是寻觅:感受那种在
柿树下的过去,我越来越感到我自己也说不清东西中特别有味。
  二姑家的表兄弟有时来走走,在柿树下常常说到父亲生前种种,他会突然觉
得父亲没有离开我们,还在一直絮叨着什么。
  二姑家以前和我们家一样穷得家徒四壁,没有办法,二姑夫就到外边谋事,
结果被人骗着卖了壮丁。二姑夫原是江边汉子,什么苦也能吃的,他在那军队里
什么活苦,就被派去干什么差事,熬了十多年后来成了一个小连长。解放战争时,
派到长江边防,他说因为什么自愿和别的人去投解放军,那时过江的炮火正打过
来。他就被放回来,后有次跟人家吵架,人家结记着,就检举他不老实,他说不
清,就定他隐瞒历史,被抓起来吃了几年官司。
  没有了支撑的二姑家过得更惨淡。二姑的儿子后来好几次提起,那时没有一
个亲戚上她家,大儿子在一家厂里干得卖力,马上要提干了,最后被抹下来。只
有父亲有空就去很远的江边二姑家,总带点东西,临走时,“他总要装得无意的
样子,掏出几块钱塞给二姑,总是这样”。我的表兄后来老这样在我面前提起。
  这个事发生时我还小,父亲也没有说,我想父亲是会这样的。
  我大了以后,叔叔家的儿子在部队里干得不错,但二姑到叔叔家(我们搬出
来已有好多年了,与叔叔家不在一起),叔叔竟不准她去,说要影响他儿子在部
队升职,要赶紧划清界线。
  二姑含着眼泪跑到我家说给父亲听,父亲听着沉默了好一会,只说了这一句:
“为了儿子的前程也不好做得这样绝呀。”
  父亲却还是经常看二姑去。直到老祖父去世,办丧事时,叔叔仍是没有通知
二姑,父亲知道后,尽管有病在家,他挣扎着到叔叔家。父亲性子绵长得像江里
的水,从来不发火,但这一回表兄告诉我,他看到父亲发起火来,打雷一样,震
得大家一个也不敢响,他撑得住。他吼了一声:“就是你们不要她来,她还是老
父亲的女儿,女儿送父亲上路,又错在哪里呢?”
  叔叔家这才不得不让二姑参加了祖父的葬仪。

  三

  真的,很多时候父亲他们是一种情感的生存。这种乡村情感像汤汁一样浸润
着我们,全家度过了后来更加困难和灾难的年头,即使在现今也一样飘散着它的
气味。
  后来我才想到,原来我一直在柿子树下找的,原来树叶里的花全是浓密的情
感之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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